汉字“香”是“黍”和“甘”的组合,原意是谷物粮食成熟后的芳香气;引申后泛指一切好闻的气味。因为这好闻的气味,又用“香”指代散发香气的物质——它们往往取自植物、动物、矿物,或者人工合成。
香的使用方法有多种,其中的燃香主要用于宗教仪式,一般用于祭祀。在许多地区,尤其是汉字文化圈,认为神灵或亡魂能吸食其香气。香燃烧时烟气缭绕上升,有传达上天之感,信徒们会借此祈祷,祈求神明聆听。这样的行为常见于佛教、道教的寺庙,也见于基督宗教中的正教会、天主教、圣公会及德意志的信义宗等的一些仪式中。
成长于中国的重庆和杭州,又在比利时和意大利生活过多年的欧阳文东,对这些燃香的氛围都不陌生。但他这些年对香的情有独钟,似乎更接近于中国宋朝李琳描述的意趣:“韦应物扫地焚香,燕寝为之凝清;黄鲁直隐几炷香,灵台为之空湛。”
三十岁之前的欧阳文东,在中国和欧洲的美术学院里经历了长期的系统学习,本是字正腔圆的视觉艺术家。但他近年来从绘画、雕塑、装置中抽身,乐在其中地投入到“香”的世界里,心灵需求和“香”的契合程度,明白地显现出来。
香是气味,制香是在嗅觉里做工。收集天南地北的香材,用手工的方式分类、碎斫、研磨、调配……欧阳文东平静、缓慢地劳作着,日复一日。制香成为生活的重要部分后,制香时的感受和默想,又反哺到生活中,让生活更加饱满充盈。在北京五环外一个安静素朴的院落里,他的做工和生活自然贯通着,在舒缓的基调中随遇而为、怡然自乐。
自然万物神奇存在,折射着造物主的荣光,有心人探秘于其中。生命的能量,在不断的打开中才能释放出来,这往往有赖于不期而至、难以言说的感动。每一种香材的气味都是独一无二的,在十几年的制香生涯里,欧阳文东偶遇和预设着香材中的各种契机,让自己的感官不断开放,熏陶嗅觉的敏感,绵延意识的开阔。那些突如其来、不再重现的感动时刻,正是心灵的妙悟时刻。
粉末化的香材和粘合剂结合后,成为可任意捏塑的雕塑泥。压制成小丸后,可以保持香材的本色,也可以表面着色,是可以任意组合的像素。拓印在纸上后,成为丸去痕留、香气长存的印像……
欧阳文东在制香过程中产生的认知与日俱增,香材对他而言已经不只是物质本身,是诱导人不断开启灵性的触媒,开启的过程中,远离贫乏空洞的“唯物”观念—— “在摆弄这些一花一世界的材料时,正是我感知渺小而存在、自大而规矩的救赎之时。”
于是,制作作品的过程不是匆匆而就、追求效率最大化,是缓慢下来后专注修行,滋生妙悟、提升认知、扩展心境。一粒一粒的制作香丸、数点香丸,并无厌倦,反而乐在其中,越来越笃定、沉静的迎接莫可名状的心思意念,如同燃香时升起的丝丝缕缕青烟。
视觉、触觉、嗅觉的交汇,修行意识的注入和修行方法的叠加,让欧阳文东的香材作品有多条线索、多种形态。用香泥捏塑造型时,是雕塑《塔》。用香丸作为基本像素组合形象时,是模拟佛陀发髻的《仰望星空》。大量香丸密密麻麻铺陈在二维平面上时,成为《尘埃》。
铺陈粘贴香丸时,一粒一粒的有意数点,成为过程和结果同等重要的“数香丸”。香丸在纸上拓印后,去除香丸、留存香纸,呈现为绘画效果。当香丸、香纸镶嵌在有封蜡的木质匣托上时,褒有“作品”的仪式感。当感悟乘兴流动时,索性把一片片香纸闲抛闲置在各种物体上,让视觉后退、嗅觉扑鼻而来,长存不散的“香氛”从美术馆空间中出走,进入日常生活中……
这些作品大都是简洁的视觉形态,香气诱导观者靠拢它们到适当的距离,在嗅闻和观看的张力中深入感知、开放身心。
艺术是感觉术,艺术家揣摩推敲,寻求让心灵一动的途径和力度。安息、乳香、沉香、檀香、松柏、藏柏、丁香、桂花、玫瑰、龙脑、姜黄、苏合油……这些材料天然具有的香气,经久不衰。欧阳文东选择和调配着它们,和蜂蜡、原木、宣纸等的材质和造型结合,成为绘画或浮雕。
但他不是风格型的职业艺术家,乘兴而至、随心所欲,以上这些材料和方法不足以完满表达他逸出的体悟时,他也会熟稔的运用锤錾,把金属锻打成造型各异、匠心独运的香炉等。因为从以往的雕塑走向如今的制香,是他体悟和表达的顺延,都是在探讨生命和空间、时间的关系。他的《行香炉》,用金属来舒展制香生涯中的意趣,在嗅闻香气、意识飘逸中,时光恍然舒卷,一日如千年、千年如一日。
安德烈·巴赞在《电影是什么》中推演,认为人类的全部造像活动都基于一种潜在的心理动机:想要把转瞬即逝的“此时此刻”转化为永恒。电影或摄影的发明,则是这一内在动机推动的必然结果:“是给时间涂上香料,使时间免于自身的腐朽”。
欧阳文东调配和形塑香材、数捻香丸,则是用可视的方式给时间熏染香气,使时间不被平庸世俗过度透支。生命来于尘土、必归于尘土,肉身走向腐朽是不可逆的,香材天然自带的香气反而可以长存。如何让意识、灵魂免于腐朽?欧阳文东这十几年的嗅觉实践,不时触碰着这个大哉问。